寒风暖途

        平日被初三的儿子填满生活，许久未回村。今日偷得半日闲，骑上电驴往村里赶。寒风如刀割，心却暖得发烫——魂儿早已飞回那座炊烟袅袅的小院。

        冬阳洒在巷道，骑车到巷口，远远看见台阶上坐满晒太阳的乡邻。三婶心细，旧衣缝成厚垫铺着;李大娘裹着褪色的棉袄，眯眼望日;王伯佝偻着背，攥半块馍馍，捻花生米往嘴里送。我走到门前，才惊觉没带钥匙，只得干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给你爸打电话吧，兴许又下地了。”王伯说道。我埋怨：“天冷成这样，还往地里跑啥?一年到头没闲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正说话间，远处传来农用三轮车的“突突”声。尘土飞扬中，父母的身影逐渐清晰。他们浑身蒙着细密的薄尘，凌乱的发丝在风中倔强地翘起。看见我时，两张刻满岁月沟壑的脸庞骤然焕发出光彩。“怎么不接电话?”我快步上前搀扶。父亲低头掏钥匙的手顿了顿：“下地旋耕去了，机器声震得耳朵发麻，哪听得见铃响。”那串钥匙在锁孔前迟疑地徘徊，金属碰撞声叮当作响，试了三四次才传来“咔嗒”的契合声。我凝视着那双青筋隆起的手，指节像老树根般粗大弯曲，曾经能轻松托起我童年的手掌，此刻正带着细微的颤抖与锁芯较劲，喉头突然像堵了团棉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您二老非要干到拄拐杖那天才甘心吗?”我声音发哽。母亲拍打衣襟的动作没停，扬起一小片金色尘雾：“庄稼人骨头闲了就生锈，趁着还能动弹……”话未说完就被我打断：“明年就歇着这话都说了五六年。”父亲蹲在墙根闷头抽烟，烟头明灭间，飘来句裹着青雾的叹息：“等收完这茬冬麦……真歇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说这个了”母亲截住话头，转身时围裙带起一阵面粉香，“想吃点啥?妈给你擀面条。”我笑着摆手：“路上垫过肚子了。今儿您和爸想吃什么?我来下厨。”她却一把攥住我手腕，掌心还沾着未掸净的面粉：“你那衣服料子金贵，别让油烟糟蹋了。”我拗不过，只得退到灶台边。

        逼仄的厨房霎时活泛起来。母亲揉面的胳膊像踩着某种韵律，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敦实的闷响。父亲坐在矮凳上掐豆角，青翠的菜梗在他指间断成匀称的小段。我倚着灶台，听他们絮絮说着外孙的期中考试、我总加班的黑眼圈……炊具的碰撞声混着这些零碎闲话，把狭窄的空间焐得暖烘烘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暮色中，灶火映红了母亲的脸。我说：“妈，天黑了，我得走了。”她没应声，径直掀帘奔向菜园。蹲在垄边，她粗糙的双手麻利地拔起菠菜、香菜，叶尖还挂着露珠。我追出去：“城里超市什么菜没有?您留着吃吧。”她低头掐着萝卜缨：“超市哪有露水菜新鲜?”嗔怪声里，她把带着泥土的萝卜、水灵的小白菜和刚出锅的馒头塞进我车筐，仿佛要把整个菜园的暮色都给我带走。

        归途中，冷风更加劲疾，嗖嗖地刮过脸颊，生疼。暮色里的村庄，在身后渐渐浓缩、模糊，最终化成一抹温暖而黯淡的影子。只有车篮里，那些沾着泥土、带着父母掌心余温的瓜果菜蔬，沉甸甸地坠着。它们仿佛一枚沉稳的锚，将我这个人海里终日旋转、漂泊不定的陀螺，稳稳地，定在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那深情的回响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