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母亲念叨说老院子的杂物堆得快挡住门了,我便拎着布袋子一个人回到村里。推开门时,午后的风裹着墙根月季的香气扑过来,客厅角落那口褪了色的木箱静静蹲在那儿,箱身落了层浅灰,像在等谁来翻捡藏在里面的时光。想起以前的“宝贝”都藏在这里,于是便蹲下身,打开箱盖,时光哗啦倾泻,淌出半箱阳光,还有沉在箱底的“耐克”书包。
卡其色布料已经泛白,像褪了色的大地,边角磨出细密绒毛,针脚却倔强隆起,绣出曲折弧线。那是母亲照着杂志缝的“耐克”钩,不像别的“耐克”一样是黑色的,而是在小钩里绣着小花、小草。
四年级的夏天,耐克书包风靡全校。同桌把书包放在桌上,金属拉链“咔嗒”一声,吸引了半教室的目光。放学回家,便央求母亲买书包,母亲坐在缝纫机前,脚踏板嗒嗒响,“妈给你做新书包。”她头都不抬地说道,“这钩子很好缝的,不比买的差。”我盯着缝纫机上上下穿梭的针,想起同桌的黑色钩子,脸上发烫。“不要!”我把旧书包摔在沙发上,拉链撞扶手,发出刺耳声响,“同学都背正版的,这个一看就是假的,太丢人了!”
母亲的手停在半空,缝纫机声戛然而止。她拿起卡其色的粗布,对着光看布料纹理,轻声说:“这料子结实,洗多少回都不走样。”后来她还是做了。趁我熟睡,台灯亮到后半夜。清晨醒来,新书包放在床头,卡其色的身子,侧面缝着布兜,正面是歪斜的“耐克”钩,针脚密得像怕它挣脱,小钩底色是红色的,上面总共绣了十个大小不一的小花、小草。
那天我没背它,把它塞进衣柜最底层,依旧背着旧书包去学校。放学回家,母亲没提书包,只是在我吃饭时,说:“多吃点,还要长个呢!”
再见到它,已是十年后。指尖抚过书包,边缘起了毛球,像老人下巴的胡茬,摸上去暖融融的。歪斜的“耐克钩”依然如故,把书包翻过来,里衬是块碎花布,该是母亲年轻时的旧裙改的。布上绣着我的名字,针脚比钩子整齐些,却也歪歪扭扭,像初学写字的孩童的笔迹。名字旁有个小补丁,用的是我幼儿园的床褥子,上面的小熊耳朵早已磨平。此刻看着补丁,眼泪啪嗒掉在布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。
提手处有道深深的勒痕,是六年级春游时,我背着这个书包,半路丢在草地上,和朋友玩“一二三不许动”捉人游戏时遗落的。下雨了母亲找到我,书包已湿了大半。是她把书包护在怀里,用外套裹着找我,一见我还笑着说道:“书包没湿透,里面的白面馍馍还能吃。”说着把伞和白面馍馍递给我就又往回走,我看着她的背影在雨中显得那么单薄。
原来我早就背过它了。在我遗忘的时光里,它被母亲的体温焐暖,替我挡过雨,盛过馒头,装过我随手塞的弹弓和秘密。
把书包轻轻拥在怀里,如同拥着整个童年。布料粗糙,却比任何真皮的都温软;针脚歪斜,却比任何机器缝纫的都规整。那个歪扭的“耐克钩”,哪里是模仿?那是母亲用半宿灯光、磨破的指尖、接错的线头,一针一线绣出的印章,刻着“母亲牌”三字,独一无二。小时候总以为,体面是书包上的钩子;长大后才懂得,真正的体面,是藏在针脚里的心意。那些年母亲缝进布里的,哪里是线?是她舍不得添新衣的节俭,是她彻夜不眠的辛劳,是她见我皱眉时咽下的失落,是她从未说出口的“爱你”。最好的“耐克”,从来不是书包上的标记。是母亲弯着腰,将爱意缝进经纬的姿态;是那个卡其色书包,在岁月里磨出毛边,却依然能盛下整个世界的温柔。
在回城里的路上,我挎着充满儿时回忆的书包,心中凝结出对母亲的千言万语,以及一句迟来的“我爱你”。
()
|
陕公网安备 61058102000140号